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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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榮逸堂裏,老太太斜靠著養神。

鼠姑拿美人錘一搭一搭替她敲腿,見二奶奶捧著一樣東西進來,忙讓起身,小聲到老太太耳邊提醒:“老太太,二奶奶來了。”

老太太擡眉,瞇眼看著孫媳,問道:“你瞧著如何?”

尚梅韻蹲坐在塌前,遞了手中之物上前,擡手翻給老太太看。

“張家那老的,祖祖輩輩的泥腿子,倒也知道些規矩。這是她們給的孝敬,料子一般,但這活計,不比咱們府裏的差。我想著,這兩個小的,針線上應是不錯的。相貌嘛,老太太你也見了,雖比不得咱家幾個妹妹,也還過得去。大的穩重,小的嬌俏,湊合著能用。只是……怕是見了富貴,心野了管不住,還得拿捏些什麽在手頭上才穩當。”

老太太就著鼠姑的手起了身,坐定了,隨手翻了一把那抹額袖籠,嗤一聲道:“若不是如今事多騰不出手,也不至於揀這樣的來用。你好生調教調教,管不好,帶出去丟的是咱們家的臉面。至於你擔心的那個,倒沒必要,就是讓她們見識了富貴,才能跟琳兒珠兒一條心。”

“還是老太太有主意,孫媳會跟緊了註意的。”

“下去吧。”

尚梅韻本要問四姑娘的生辰怎麽安排。往年能不管不顧,可這姑娘家定了婚期,在娘家最後一個生辰,說什麽都該好好操辦,只是眼下府裏……

尚梅韻心事重重退出來,回了自己院子,又圍上來一堆等著支錢領牌的管事娘子,心中一陣躁郁,長吐了一口氣才一一打發。

玲瓏上前遞了手爐,溫言勸道:“奶奶歇一會吧,這府裏大事小事,為何事事要您親回,這是欺負人呢。”

尚梅韻閉了眼。

沒訓斥就是默認,玲瓏幫她塞了引枕,又扯了塊炕被替她蓋上,再道:“大太太一心想管家,奶奶何必做這個討嫌事,不如……讓了她?”

尚梅韻睜眼,斥道:“好了,下去吧,一刻鐘後喊我。”

玲瓏退出去,還揮退了守在門口的小丫頭。

丫頭退出去,尚梅韻翻身起來,摸出懷裏那半塊玉,撫著它垂淚。

她也想讓,可讓了一輩子,如今還有什麽呢?

淚水浸濕玉佩,她心疼不已,掏出帕子仔細拭了,把它重捂回懷裏。

外邊丫頭傳聲“二爺回來了”“二爺吉祥”。

尚梅韻閉上眼,一動不動地靜聽著韋鴻毅在屋裏翻箱倒櫃一陣,待聽到他重出去了,才翻身起來整理衣裳,叫了珍珠進來梳洗。

她待丫鬟一向親近,珍珠主動道:“玲瓏姐姐去了大夫人院裏,那邊說是壞了幾樣東西,讓給填上。奶奶,您忙乎了半日,可要用些點心?”

尚梅韻搖頭。

這些日子,二奶奶瘦得厲害。珍珠不忍心,再勸:“要不……用些粥吧,奶奶,熬壞了自個,不值當。”

二爺混賬,成日不見人影,原先就是如此,二奶奶並不見多傷心。可這半年來,二奶奶日漸消瘦,神情恍惚,好似受了什麽不堪忍受的打擊。珍珠從小跟著她,實在是心疼自家小姐。

尚梅韻並不應這句,只盯著鏡子裏昏黃的臉,含含糊糊問道:“若拿別人當刀子使,也該下地獄吧?”

珍珠不解,彎腰貼近了問道:“奶奶說的什麽?”

尚梅韻再搖頭,只說:“我那些首飾銀子,可藏好了?”

“嗯,玲瓏姐姐和我經的手,奶奶放心,二爺怎麽也找不到我們屋裏去。”

尚梅韻好似並不在意,她閉了眼,又隨口問:“你見著鹿鳴院那兩個了?”

“嗯,”珍珠繼續替她通頭,笑道,“我喜歡大的那個,敦厚老實。小的傻,臉色也不好看。真是笑話,叫她一聲表小姐,是咱們府裏擡舉,她倒真把自個當回事了,那眼珠子朝天,也不怕讓太陽給灼了。”

尚梅韻又沈默了。

珍珠忙道:“二奶奶,我又多嘴了,該打該打。”

尚梅韻回神,擡手攔了她往自個頭上插釵,淡淡地道:“行了。在外頭註意著些,出了事,我不一定護得住你們。”

奶奶嫁過來,幾年沒生養,珍珠哪能不知道她處境,再次服軟認錯:“都是我的不是。奶奶,二爺不留房裏,夫人那樣說你,為何不……”

尚梅韻擡手,止了她後話,垂眸道:“我的事,不必你們替我拿主意。辦好差事,不然……我送你回去。”

珍珠驚駭,忙跪下。

尚梅韻站起身,盯著側窗,冷聲道:“出去吧,叫琉璃收拾幾件我的春衫,體面些的,送去給那對姐妹。”

“是。”

珍珠爬起來,垂首退出去找琉璃。

尚梅韻獨自留在房裏,盯著時辰鐘,等到了點,深吸了一口氣才邁出門。

鹿鳴院裏,莒繡捧著珍珠送來的小箱子,連聲感謝,要請她往屋裏坐。

珍珠知道她家貧,不想饒她的東西,便推脫道:“我就不坐了,奶奶那邊還有差使。你們來得晚了些,府裏這季衣裳已經發出去做了,沒趕上趟。這些是奶奶的衣裳,你們也不要嫌棄,都是沒上過身的,料子也不差。”

莒繡忙道:“不會不會,二奶奶是好意,我們感激不盡。不知……二奶奶她何時得閑,我想過去道個謝。”

“那倒不必,奶奶管著府裏這些事,忙得腳不沾地。這會子,又到上房伺候老太太用飯去了,很不得閑。她讓我悄悄送來,原就是怕多生周折,勞動大家。所以呀,你只管收著就是。”

“勞煩姐姐替我轉達謝意。”

珍珠自個愛笑,也喜歡帶笑模樣的姑娘,和和氣氣地福禮道別。

莒繡抱著箱子,去了美繡屋裏。

美繡懶得對個丫鬟客氣,躲在房裏,見珍珠走了,這才拉開門,一臉期待問:“什麽好東西?快拿來我看看。”

珍珠說是送給姐妹倆的,莒繡自然不會獨吞,走進去,把箱子放在了桌上。

美繡迫不及待掀了蓋,一見衣服料子便喜笑顏開。

光滑亮麗,顏色鮮嫩,這是好東西呀。

她眼疾手快挑了上邊兩件就往身上比劃,剛要道“我要這個”,半道又只能改口:“我衣裳夠穿了,都給姐姐吧。”

她竟忘了,那二奶奶瘦削高挑,量體裁的衣,怎麽會合自個的身形?

她胃口好,體量圓潤。這衣窄了,這裙也長了。

到底不死心,她把箱底幾件都扒拉出來比劃了一下,又沮喪地全塞回去。

綢緞漂亮卻易皺,莒繡心疼地把每一件重新理好,再確認一次:“你不留一件嗎?”

衣服雖好,改來改去,麻煩不說,一般也改不出個好樣。出門前,娘給她做了好幾身,美繡並不缺體面衣裳,搖頭道:“不了,我衣裳夠。”

“那好,我先回屋了。”

莒繡蓋上箱子,抱回自己屋裏,按母親教過的法子,和冬兒一塊動手,把這些衣裳,一件件用白布覆蓋再熨平,再隔著薄紙包起來收好。

她和二奶奶身量差不多,應是能穿的。

衣服放平,她心裏難平。

美繡連這樣的衣裳都只尋常惦記,可見嬸娘為她預備的,衣料也是和這些相當的。還有那匣子玩意,嬸娘娘家殷實卻不是巨富,嫁妝在農家算體面,但不至於能和一個大富人家的奶奶一般開支。由此可見,姑奶奶和母親掙的銀兩,只怕大半是進了叔嬸的錢袋子裏。

這世間,先是出身不公平。同門出身,又有不公道。

可是,不平又能怎樣?

從來都是這樣的體統。孝道壓死人,母親不想不願,也不得不服從祖母安排,日夜做活熬壞眼。祖母偏心眼,她們不能反駁不能置喙,只能默默承受。

唉!

因老太太有言在先,省了晚膳前那一次問安。

美繡關了房門,莒繡便安心留在東廂做針線。

明兒是在眾小姐們跟前頭回露臉,她在今日送來的衣裳裏挑了件最不起眼的沙綠外衫,下身選定那條綠妝花絨裙子。

她本沒有首飾,臨走祖母塞了幾樣給她:一枚銀蓮花挑心,一對鎏金簪花,一枚銀蝴蝶釵,一對金丁香,一對銀丁香,一對銀耳墜。

她留出銀耳墜並蝴蝶釵備用,早早梳洗睡下。

隔日一早,冬兒進屋伺候時,她已完全清醒。有冬兒打來的熱水,比往日冷水澆面舒服了不少。

冬兒忐忑道:“莒繡小姐,你想梳個什麽樣式的頭,奴婢……會的不多。”

“小髻吧。”

冬兒松了口氣,飛快地替她通頭挽發。

主仆都不是多事的人,行事飛快,待收拾完畢,時辰尚早。

“你到對面去看看,不要多話,有事回來同我說。”

“是。”

美繡果然沒預備好,冬兒滿臉為難不便說出口,莒繡一見她這神色,起身去了對面。

春兒手抓梳子,背靠著墻滿臉無措。

美繡單手捂頭,指著她在罵。

莒繡閉目,長吐一口氣才睜眼阻攔:“美繡!再有不到兩刻便卯初了,你是打算頭一天就出醜還是好好梳洗?”

美繡收回手,滿臉委屈道:“姐,她笨手笨腳,扯斷了我頭發,疼死我了。”

春兒跪地,含淚解釋:“是奴婢的不是,只是……方才小姐湊巧轉頭,才……”

美繡粗暴打斷,嚷道:“怎麽,梳不好頭反倒是我的錯了?姐,我們換個丫頭,你這個老實。”

冬兒臉色一變,立刻看向莒繡。

莒繡面無表情拒絕:“梳頭斷根發,是什麽大事。坐好!”

美繡不情不願坐下,原以為堂姐會親自為她挽發,等來的卻仍是那笨丫頭。

“春兒,過來做事。”

莒繡不敢走開,盯著春兒替妹妹梳妝好,再叮囑一聲:“帶上帕子。”

春兒手腳並不笨拙,飛快地挑出個漂亮匣子,盛了挑出來的那一沓帕子,低眉順眼跟在總算記起正事匆匆往外走的美繡身後。

冬兒瞧一眼她,暗自松了口氣,也抱著匣子跟上了莒繡。

因耽誤了些時辰,她們到的時候,離卯初不到半刻了。前頭剛落了簾子,顯是有人進去了。

打簾的丫頭傳了句“張家表小姐到了”,話音一落,便打起簾子讓她們進去。

裏頭一個十八九歲的穩重丫鬟接引,柔聲道:“奴婢菡萏,表小姐安。老太太還在梳洗,兩位小姐請到偏間等等,另幾位表姑娘都在的。”

莒繡忙道:“不敢當,多謝菡萏姐姐。”

菡萏笑笑,領著她們往右走,穿過暖閣,到了偏間,果然待著幾個妙齡姑娘,一見姐妹倆,站著的幾位都好奇看過來。

“菡萏姐姐,這兩位妹妹是?”

菡萏站定,指著莒繡美繡,一一介紹道:“回範姑娘話,這是莒繡姑娘,這是美繡姑娘,姓張,是咱們府裏的親戚。老太太才派人接來,讓姐姐妹妹們一塊熱鬧熱鬧。”

她點明了張家姐妹的身份,轉頭又走到方才發問的姑娘身邊,親親熱熱拉了她胳膊道:“這是範姑娘,大姑奶奶家的千金。”

範姑娘主動道:“爹媽隨意給取了個名,範雅庭。出自‘雅致裝庭宇,黃花開淡濘’。”

能識幾個字已是不易,姐妹倆哪懂詩詞,只能笑著點頭不語。

等莒繡美繡和範姑娘見過禮,菡萏再指著離範姑娘最近的一對姐妹道:“這是三姑奶奶家的雲珊姑娘和雲瑚姑娘。”

兩對姐妹互相見禮。

菡萏離開範雅庭,走到側坐在炕角翻著書冊的姑娘身後,輕拍了她肩頭,柔聲道:“方姑娘,來了兩個新姐妹,你待會兒再看書罷。”

方書音瞇著眼看向時辰鐘,皺眉收了書,站起身,隨便拱手一禮,不冷不熱道:“在下方書音,有禮了。”

菡萏笑道:“方姑娘,快別這樣了,要是老太太瞧見了,非得訓一通不可。好好的姑娘家,學那男人做派,可不美咯。”

方書音不怒不駁,正經福身再道:“我是方書音,兩位妹妹好。”

莒繡美繡上前兩步,離得近了再福身,齊聲道:“方姐姐好。”

菡萏耳尖,指著門簾道:“外頭來了人,想來是家裏幾位姑娘到了。老太太昨夜走了困,今兒起晚了些,你們一處坐坐,說會話也好。”

她出去不過幾息,很快領著韋府幾個小姐和表小姐佟清淺過來,又和莒繡姐妹互相介紹了。

一屋子姑娘,除八小姐尚幼,其餘都在朝廷卿定的婚育年齡上下,大家心思難免有些微妙。

前朝舊事,指腹為婚的都有。到了如今,楚王爺二十年如一日,不走尋常路,上書提了新議。

皇上一貫倚重偏愛,隨即照他的意思下令:不論王公貴族與平民百姓,凡兒女親事,須慎之又慎。未滿十五不許定親,定親兩年內必須成親。退親需得官府介入,那些嫌貧愛富之輩,想另攀高枝,哼哼,不剮一層皮是斷不許退的。

有心要結親的,允許私下互相授意,但不許在明面上宣揚,不許早於十五寫婚書。免得動靜大了,偏事不成,壞了雙方名聲。

因著這條規矩,婚育年齡便較過去要晚上一些。譬如這佟清淺,若在前朝,十八歲還未定下婚事,只怕要羞煞了。現如今,十七八歲未嫁的,多了去了。她對婚事不上心,家裏拗不過她,只能慢慢挑。

再如這董雲瑚和韋曼琳,十五歲,正好過了線,早挑才能挑得久,挑得久才能挑得好,父母家人也上起心來。

誰不想嫁個萬事如我心意的夫婿?

可光這府裏,就坐著一屋子,京城之大,又有多少待嫁的姑娘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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